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鬆花釀酒時

鬆花釀酒，春水煎茶香。這是何等閑適的境界。我想，這境界未必人人能到，大約隻有那些不急於求生，亦不急於求死的人，方能領略一二。

鬆花釀酒，閑看雲卷舒。雲這東西，原是無心出岫的，偏有人要從中看出什麽"卷舒"來。看雲的人，大抵是閑得發慌，又或是忙裏偷閑。橫豎都一樣，雲還是雲，人還是人，兩不相幹。然而偏有人以為，看雲便是一種雅事，仿佛看了雲，便與俗人劃清了界限。其實雲何嚐管你雅俗，它隻管飄它的。

鬆花釀酒，醉臥青山間。醉漢臥在青山上，青山未必覺得榮幸。山自巍然，人自爛醉，兩下裏各不相擾。醉漢醒來，或許還要埋怨石頭硌了他的背，卻不知石頭比他老了幾萬歲，哪裏會在乎一個醉漢的背。

鬆花釀酒，月下獨酌時。月下獨酌，聽來頗有詩意。然而獨酌者往往不是為酒而飲，乃是為孤獨而飲。酒入愁腸，化作相思淚，這是古人說的。今人則多半化作朋友圈的一條狀態，配圖是半杯殘酒，一輪模糊的月亮。

鬆花釀酒，風送晚鍾來。晚鍾從遠處傳來，風把它吹散了又聚攏。聽鍾的人，有的想起家中老母，有的想起未還的債務，有的什麽也不想，隻覺得鍾聲好聽。鍾自己卻不知道它引起了這許多思緒，它隻是被敲響了，於是發出聲音，如此而已。

鬆花釀酒，舟橫野渡邊。野渡無人舟自橫，這是古詩句。今人見了，多半要拍照發到網上，配文"發現一處秘境"。其實哪裏是什麽秘境，不過是沒人要的破船罷了。舟若有知，當笑人癡。

鬆花釀酒，鶴影落窗前。鶴影如何能落窗前？大約是養鶴人家的窗戶。養鶴在古代是雅事，在今日恐怕要被動物保護協會找上門來。鶴自己呢？它才不管什麽雅不雅，它隻想吃魚，想飛翔，想不被關在籠子裏。

鬆花釀酒，苔痕上階綠。苔蘚慢慢爬上台階，人卻匆匆走過，很少低頭看它一眼。苔蘚不介意，它有的是時間。等人都走光了，它還在那裏，綠給誰看呢？綠給自己看罷。

鬆花釀酒，星垂平野闊。星空下站著的人，有的感到渺小，有的感到宏大，有的隻是覺得冷。星星才不管人怎麽想，它們已經亮了幾十億年，還要再亮幾十億年。人的感慨，對星星而言，連一瞬間都算不上。

鬆花釀酒，雪覆竹籬深。雪落在竹籬上，竹籬默默承受。雪化了，竹籬還是竹籬。人看了，卻要說什麽"竹籬雪景"，仿佛竹籬和雪約好了要給人看似的。竹籬若有知，當說："我隻是一道籬笆，擋狗用的，你們想得太多了。"

鬆花釀酒，本是極平常的事。鬆花落了，有人拾來釀酒，酒成了便喝，喝多了便醉，醉了便睡，睡醒了繼續生活。偏偏有人要從中看出詩意來，仿佛不如此便顯不出自己的高雅。其實鬆花何嚐有意讓人釀酒，人又何嚐真能釀出什麽了不得的酒來。

說到底，鬆花釀酒時，鬆花還是鬆花，酒還是酒，人還是人。各不相幹，又莫名其妙地湊在一處，成就了所謂"閑適意境"。這意境究竟是鬆花的，是酒的，還是人的？我想，多半是人的一廂情願罷。

閑適本在人心，不在鬆花，不在酒。